沙丘下的争吵已经持续了半个多小时,同样的问题被翻来覆去地说了十几遍,所得出来的结论一环扣一环,最后形成了一个自相矛盾的圆环,就像童话中食尾充饥的蛇一样,永远无法解决根本。
母舰走了,所以要找母舰;找母舰需要联络方式,联络方式最好是无线电台;最近的无线电台在母舰上——可是母舰走了呀!
伍德兰没有注意伊拉、埃德和居恩争论的具体内容,无非是家族和附近城邦的关系,狮面人的势力范围,母舰回归的可能性和电台联络的方式。
总之,他们成了不受城邦欢迎的人;母舰为了他们六七人折返的可能性不大,但很可能在附近海域等待联络;最近的友好村落和城邦大约要一周脚程,超过了母舰等待的最大期限……
至于为什么会得出母舰不会放小船回来接他们的结论,埃德的解释很简短:“海上的油迹来自火攻,是海盗常用的手法。母舰不知被海盗追走了多远,也不会冒着海上遇袭的风险派遣蒸汽船来接应。”
“那只要去找肯带我们回母舰的人不就好了?”对伍德兰来说,解决问题就是这么简单。无论如何他们距离曼苏尔城邦不远,即使不受城邦人待见,只要有人买他们的帐就好——听说迦纳森的名字在各大海域都挺有份量的,家族向来对施以援手的人不薄。
“伍德,这事没有那么简单。”埃德委婉地否定了这个提议,厚实的手搭上他的肩,轻轻拍了拍。
“如果曼苏尔城邦不欢迎我们,这就行不通。”伊拉不解地看着他,“记得曼苏尔城的特点吗?我们一起学的东西。”
曼苏尔有两个海港,其中一个建在城内的海湾中。城邦人不欢迎他们的话,那就在城外的海港里找船主嘛……
伊拉的表情里似乎杂糅了轻蔑的意味:“因为没人保护,外面的海港里都是近海渔船和摆渡船,我们连母舰在哪里都不知道。”
于是又回到了之前争论的问题上。伍德兰摇头沉默,他不想争执。
也许伊拉并没有恶意,但伍德兰不想看对面一幅看着无知之人和弱者同情的表情。
不会对他露出这种表情的人只有埃德和菲。当他的看法和实际有所出入时,前者会像教头和兄长一般纠正引导他得出正确的答案;后者则会安静地听完他的话,然后告诉他这个想法有多么特别——即使有些方面并不准确。
他又开始担心菲了。她安全回到母舰了吗?海盗的追击有没有伤到她?
他不想失去菲,有一个能听他说话,不打断,不妄猜的人实在太不容易了。他们之间的交谈似乎经常会触及到菲心底最柔软的部分,让她不由自主地拥他哭泣。伍德兰不懂为什么她和其他人如此不同,但菲的神力对他来说不是缠绕在手上的冰霜,而是柔软温暖的拥抱、眼角滴落的热泪。
多亏了那个黑发黑眼,面如璞玉的女孩,他第一次找到了没有瓦蕾的生命的意义。
是的,姐姐死了,菲是这么说的,她的弟弟也是叛乱中消失,再没出现。
所以这几年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又为什么活下来呢?回想那血色的午后,他只想将弯刀送进自己的胸膛,但埃德不允许他这么做,埃德希望他像一个男人一样活下去。
“我所在乎的人都死了。”她这么说的时候,那双无神的黑眼比他见过的最深的漩涡更黑、更深,虚弱的声音仿佛通道间若有若无的微风,脸上血泡的疤痕像数朵狰狞的粉花。
他意识到对方坐在自己面前,和他一样绝望,毫无生气的脸仿佛已经死去。
“那你在乎我吗?”那时的自己其实并不在意问题的意义为何,只想知道自己会不会死。那段白昼如同黑夜,黑夜如同炼狱的时间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只有埃德来到他面前时才能想到自己是名为伍德兰的少年。
那双嵌在疲惫眼眶中的黑曜石猛地睁大了,她嗫嚅了许久也没说出话,眼泪却簌簌地流。
“当我没问过。”不知道会不会得到答案,但他累了,选择了逃避。
“不…我在乎你,但你不会死的。”她猛地抬起头,挣扎地从轮椅中站起。
拥抱。
和埃德给的全然不同。没有力量,也没有可靠的坚定感,这个拥抱却吹散了伍德兰心里的疲惫。心底有一些非常遥远记忆被唤醒,他感觉自己闻到了肉桂,但仔细分辨,菲身上却散发着重重的草药的苦,其中夹杂着清新橙子的香味。
“我们代替逝者走完他们未竟的航路,你的姐姐离去了,所以你一定会代她活下去的。”菲紧紧抱着他耳语道,不顾冲进来的医护队员。
是的,姐姐死了,菲是这么说的。
“我不同意!”居恩突然爆出的抗议让伍德兰抬起了头。
“这是我们唯一的选择。”埃德冷静地指出,“不然我们就要在荒漠里变成肉干,被死光照得全身溃烂,或是变成密地海中的鱼饵。”
“埃德说的没错,这是最好选择。”伊拉复议道。
维莱娜在一旁点头同意,席埃拉抱手沉吟,摇了摇头。
“怎么了?”他戳了戳埃德问道。
“居恩认为我们不能放下身段求助于城邦人、也不能假扮身份骗取信任。他认为我们应该独立寻找母舰,只去能用我们名字的地方。”埃德没有回头,而是针锋相对地向着居恩解释。
“我是这里资历最老,领导队伍经验最丰富,和城邦人打交道最多的人!”那壮汉挥舞着拳头,宣示他的力量。
“那你怎么不问席埃拉,他都二十九岁了。”伊拉嗤之以鼻。
“诶?我吗?我不参与队伍指挥,我只想静静……”卷发男人忙后退半步表示退出争夺,“但是大个子你也太死板了,这种事不试试怎么知道?”
“所以说已经有四个人同意埃德的方案了,你有异议吗?”
“好,没问题。你们不听我的,但你们也不听伍德兰的想法吗?!”居恩指着伍德兰,让他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想法?埃德的方案是什么?
之前有些走神,他似乎错过了什么很重要的信息。
用眼神向埃德求助,对方很自然地接过话头,向他重新解释了一遍刚刚他们讨论的方案——
假扮旅行商队混入城邦,利用家族在曼苏尔的情报员打探无线电台的所处,以商人的身份与对方交涉换取电台使用权,租用船只找到母舰,返回。
“哦。”听完之后伍德兰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就这么办吧。”
“就这么办?!”咄咄逼人的居恩配上因烧灼而伤疤遍头的样子看起来着实有些可怖,“假扮旅行商队的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
那有什么特别的吗?
“我们都是欧罗巴血统和长相的人,其中还有两个女孩。”居恩解释道,“所以我们只能扮成奴隶,是假扮奴隶商队啊!”
“让我扮奴隶没有问题。”如果是埃德的想法就一定不会有问题。
“你当然没问题,因为只有你长得像安卡人,所以你要扮演奴隶主的角色。”居恩斜视着他,浅灰绿的眼中丝毫看不到信任,“你,你会佩先语吗?”
伍德兰不喜欢这种眼神。即使是出于好意和关心,他也不喜欢任何人在确认他能否做到前先质疑他的能力,更别提这种明显的怀疑了。
面对居恩如此直接的质问,他自然要正面回应!
“Annah atakhallam al’pesiria(我会说佩先语)。”毫不犹疑地脱口而出。看着居恩那难以置信的错愕表情在脸上抽动时,他很自豪证明了自己。
但居恩并不是唯一吃惊的人。
“你什么时候学会了佩先语,而且还…说的那么好?”伊拉问道,犹豫的语气里充满了不甘。
“哟!小伙这么厉害,这回可不怕穿帮了!”席埃拉重重一掌拍在他背后。
就连埃德也惊喜地看着他,笑着摇头。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第一次旁听斯蒂耶特授课的时候就掌握了这种语言的发音,不出两周,约旁听了四次授课后,伍德兰已经记熟了佩先语的语法和基本词汇,凡是埃德讲过的内容他都倒背如流。对于他来说,学习语言就像解线团——只要把想表达的意思的线头找到,然后耐心地把它从线团中解出来就好,自己寻找的答案自然会出现在线头的另一端——所以像伊拉那样一字一句地学习很没有效率。
语言过关,下面困扰着他们的还有另一个重要的问题:服装。
想要装成安卡来的奴隶商人,与身份相符的着装是必不可少的——金线绣花羊毛马甲,回纹白绸缠头配孔雀羽饰,雕花小羊皮尖头靴。伊拉和埃德讨论着的名词绕口得很,伍德兰完全无法想象奴隶商人会打扮成什么样子,只是很确定他不会这么穿,因为这些衣物他们一种都没有。
伊拉脱下了自己的马甲和靴子,那是她男装时穿的伪装。
“虽然不是奴隶商人的常见装扮,也不够华丽,但至少大致样子是对的。”马甲的刺绣有些脏了,被烟火熏烤过,被沙土磨蹭过,她解释道:“这是你在躲避强盗时穿的衣服,弄脏了。”
靴子有一点小,但问题不大,他把自己的裤腿往里塞,但伊拉制止了他。
“等等,你的裤腿也弄脏了。”她指着他的膝盖说,回头问埃德:“你的裤子呢?”
这是他在装死时落地时磨到的地方,再加上时不时会用膝盖着地架起普西,膝盖已经几乎染成黑色。
“我的几乎快磨破了。”埃德摇摇头,回望伊拉。
金发女孩摇了摇头,咬咬牙:“那我和你换裤子。”说着,她就把缠腰解开,把相对干净的阔腿裤脱下递给了他。
伍德兰没想到她那么干脆,以至于自己忘了手上的动作,只顾看随着她动作而露出的臀部和腿——修长健美的腿晒成了小麦色,皮肤下透出精干的肌肉线条,却仍然留存着女性身体特有的圆润——比菲看起来更健康,富有活力。
“你还在等什么?”对面不解地问着,他急忙移开视线,接过裤子和自己身上的调换。
他们在海滩上搜寻了许久也没有找到可以补充装扮的配饰,但一个伪装故事渐渐成型。
“你是一个蒂波的奴隶商人的少爷。”伊拉对他复述着她刚刚编造好的故事,“你们之前从安卡出发,路过欧罗巴各城邦搜带奴隶,然后从巴瑟跨海回到蒂波。”
“你们最初很顺利,把一半‘货物’留在了那边,但没有完全出手的奴隶还可以带到曼苏尔试试运气,于是趁早出发,却遇上了沙暴。”
伍德兰努力地想记住这些话,不过它们事情从没发生过,他因此感到十分困难。
“然后你们为了躲避在沙暴里偏离了原路线,奴隶还跑掉了几个,更要命的是你们碰上了一群戴面具的强盗。”
“狮面人吗?”他问。
“你可以这么想。你的奴隶还算忠心耿耿,为你逃跑创造了机会,但你也因此又丢掉了一半货物,还有商队的其他人。衣服摸爬滚打中弄脏了,你没有任何补给,带着为你战斗的奴隶趁着雾雨还没消退跑到了城邦。”
伊拉编造的故事似乎相当有信服力,伍德兰觉得自己根本想不到这么多。
“所以你要装作向卫兵求助,让他们放你进城,派人去救你的父亲。所以伍德,如果有人问你同伴和父亲在哪里,你怎么答?”
“他们就在我身边,他死了。”伍德兰诚实地答道,他不知道父亲和同伴和混进城邦有什么关系。
伊拉绝望地扶住额头:“你要学会撒谎,伍德。”
接下来他们一路向着曼苏尔行进,埃德和伊拉边走边反复向他灌输那些虚假的故事,直到他的复述几乎骗过了自己。
由于身份是奴隶,队员们卸下了所有行装和服饰,只保留了内衣裤和遮住代表卡拉马里小队的十脚乌贼纹身必要的衣物。为了更好伪装,伊拉还在他们的侧颈用木炭灰画了一个符号,代表奴隶的身份的刺青。
维莱娜仍穿着她的长袍,不然非人的手脚和身上的鳞片太惹人注目;居恩背着所有的赘物和武器,遮住了他背后的巨大纹身;埃德手臂和额头上缠着染血的绷带,代表他们曾经死战;伊拉用破旧的衣衫做了个裙子,遮住臀部和后腰下的乌贼;席埃拉则脱了个精光,露出精壮的身躯和满身伤疤,仿佛炫耀一般昂首走着,他的纹身在屁股上(虽然不符合规范),完全不用额外遮挡。
绕过海岸线一边的商路从内陆接近曼苏尔,他们这一队奇特的组合引起了不少注目。伍德兰走在队伍的最后,学样吆喝指挥走在最前的埃德带路。
穿过墙外的破旧城区,他们终于来到了曼苏尔城门。
“停下来!”卫兵围上前来阻拦。
“请放我们进城!”伍德兰按照预先设计好的台词请求道,“我需要帮助,我们被一群面具强盗袭击了!”
埃德和伊拉设计的预案中,曼苏尔城邦的卫队不会重视偶然出现的强盗打劫,只会进行简单的细节盘问然后打发他们去找赏金猎人或者其他奴隶商人求助。
事实也如此,打劫吸引了卫兵的盘问,所问问题都是在事先准备好的范围之内。不知为什么,他身后的队友们却是一幅很紧张的样子,不安地四处张望。他偶然瞥见居恩脸上那愈发惊讶的表情,感觉给自己报了一箭之仇。
“少爷你辛苦了,受此浩劫还仍保持镇定。”卫兵们点着头,似乎买了帐,“我们去和队长报告一下,你和你的货物可以在城门的阴影里稍等片刻。”
一切都没有问题。可以看出来队友们的表情也放松了些许。他坐在了城门边长凳上,示意他人随地坐下。
“这位少爷。”其中一个卫兵不一会就跑了回来,紧攥着长矛和盾:“不得不请你和我们走一趟,队长有话要问。”
还有什么要问的?这不是他们事先准备好的状况。
伍德兰感到有一滴汗从额头落下,凉凉的,刺痛了他渐渐烧起来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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